发布/2018年12月23日 3:30 AM
文/周雁冰 来自/联合早报
‘南洋’,这个尾随南洋大学逐渐淡出新马历史的词汇,
近年因马来西亚水墨画家谢忝宋博士主张为‘南洋美术’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而再度成为话题。
有关‘南洋’的讨论过去数年在我国多个场合被提起,有者认为马来亚或南洋文化,可与母族文化同时作为新加坡人的文化基石,
部分华乐界人士十多年来尝试‘南洋华乐’创作,尤其凸显了这方面的积极探索;但也有历史学者指出,‘南洋’与中国的关系源远流长,又和华侨身份挂钩,与新马作为独立国家的定位抵触,
我国谈文化不宜引用‘南洋’,重点应放在新加坡。《联合早报》走访新马文化人、艺术家、历史研究者,了解他们的「南洋」意涵。
水墨画家谢忝宋(76岁)在电话里的声调中气十足。听到记者质疑南洋美术的延续,他说:“当然有延续!我对南洋美术的延续很有信心!”
谢忝宋为弘扬新南洋水墨,2004年在马来西亚创立了“草堂门金石书画会”,办教学营、工作坊、讲座、展览、国内外交流等,不遗余力。
“我的老师像钟泗滨、陈文希,他们都是南洋美术的第一代宗师。我们延续发展以后才有了第二代,我的学生就是第三代。南洋美术有源头,有发展,你不要以为会有突发性、突然爆发的新艺术语言和文化形式,那是不可能的。”
19世纪末已有“南洋”一词
“南洋美术”是南洋文化的一部分。普遍指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的爪哇、苏门答腊、婆罗洲及泰国沿海地区的“南洋”一词,形成于清末。历史学家王赓武早前在《联合早报》专访中说,19世纪末,清朝在新加坡设立首个地区总领事,以“南洋”概括今日的东南亚,“南洋”一词自此广泛应用。
1824年,新加坡华人有1万零683人,占总人口的31%;1836年以后,华人成为新加坡最大群体,并在1921年增至41万8358人,占总人口的75.3%。
1920、1930年代,新加坡文化本土意识兴起,华文报章发表不少具有“南洋”色彩的文艺理论。一直到1950、1960年代,“南洋”一词仍常见、常用。
南洋风音乐才刚开始
“南洋”在新加坡的文化讨论中一度销声匿迹。2002年走马上任的新加坡华乐团音乐总监叶聪,在新加坡美术馆看到南洋画派的展览,深受钟泗滨、陈文希、陈宗瑞和刘抗等先驱画家“把中国的水墨画与西洋水彩画、油画融为一炉”的深厚功力感染,萌生发展“南洋乐派”的想法,“南洋”自此重新进入新加坡艺文界视野。
20多年前从中国移民新加坡的作曲家罗伟伦(2017年文化奖得主)这些年钻研南洋音乐的创作,具强烈地域色彩的作品包括《王子与狮子》《海上第一人——郑和》等。
他在访谈中承认,对南洋音乐比较有感觉的或许是从外地到新加坡,对热带色彩产生触动的艺术家。“我看钟泗滨的画,是很多色彩的堆积,是很浓郁的。就像甘美兰(Gamelan)音乐,色彩很多、很跳跃。它是多声部的复调音乐,每一个声部独立在奏,组在一起。不像单旋律的中国音乐,没有固定曲调。”
罗伟伦说南洋音乐还不成派,它包含了多元性的“罗惹文化”,很多东西都捏在一起。“南洋音乐没有南洋画派的辨识度,还在试试看阶段——从新移民角度,方向趋向本土题材,音调从本土色彩提炼。没有先例,什么是真正的南洋风?还有摸不清的。”
2015年,南洋音乐通过第三届新加坡国际华乐作曲大赛,征集“南洋风”作品。多年探索虽有不少关于“南洋音乐风格”的讨论,包括从未在南洋生活的参赛者是否有能力诠释“南洋风”,都是华乐比赛创作过程中引发的争议。不过,这股南洋华乐的风潮,还在开拓壮大中。
姚梦桐:为什么抱着老祖宗的南洋
有趣的是,在美术方面,我国土生土长的艺术家已经不在南洋风格的范畴里创作。当代美术发展在1980年代以后有另一条源自西方后现代艺术的传承,不在新马南洋美术发展的路途上跟进;但就算是本土的、毕业自南洋美专具有师承背景的“第三代”艺术家,也不再考虑“南洋”的传承。
我国文化历史学者姚梦桐说,新加坡独立后,如果还用南洋来概括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并不理想。“早年的新马是一个历史阶段,现在的画家还沿用南洋艺术或风格来描绘新加坡美术的创作不合时宜。那是历史名词。
“一个艺术家要对自己有自信,一代一代人会有自己的呈献。你要他们去画椰树?也没有了,时代改变太大。我们要以新加坡自豪,为什么抱着老祖宗的南洋?
“不是忘记,我们可以传承,但时代不同了,我们要有新的定义。百年后,肯定我们是新加坡派,何来的南洋?更可悲的是,很多标榜南洋美术,其实一点南洋味道都没有。”
林保德:传统绘画被忽略了
我国画家、南洋美专讲师及历史研究者林保德博士这些年在中国北京大学做南洋风格的研究。他说,新加坡生活节奏很快,文化发展变化很快,不像马来西亚或中国有酝酿期,所以对待传统遗留下来的“南洋”,衔接性瞬间消失。
“本来文化发展有传统文化在走,外来文化产生互动,两边会有排挤磨合的过程,传统主流文化还是会存在。你把新概念带进中国、马来西亚或印度尼西亚,传统主流文化不会消失,比如装置艺术,就会看到当地强烈的文化特质。
“1980年代很多艺术家从西方学成回来,带来新的表现形式,产生强烈的对立和磨合。当代艺术发展是装置、混合媒介,传统美术如绘画被忽略了。双年展、国际舞台属于后现代艺术家,传统的影子欠缺模糊了,衔接性不见了。这和国家发展太快有关,造成传统和当代文化的磨合有欠缺。”
钟瑜:新加坡年轻人 潜意识排斥“南洋”
马来西亚美术文化学者、中国云南财经大学东南亚文化艺术研究所所长钟瑜博士说,“南洋”无所谓过不过时,它和“东南亚”一样,只是一个历史名称。
“从中国北方往南看是南洋;我们在欧洲的东南边,所以叫东南亚。我们继续称谓南洋,是因为在祖辈的立场沿用至今。南洋的叫法比东南亚更早,我们也没给这个地区起新名字。所有地名大多沿用前人,只看你选用哪个。”
曾在我国做文化调查的钟瑜说,新加坡年轻华人早就对“南洋”没感觉,甚至有排斥心理。“新加坡比马来西亚更西化,接触国际艺术更多。我曾在南洋美专门口做访问,学生们都质疑为什么要南洋美术?他们不认同,觉得我们又不是被中国殖民。
“他们觉得‘南洋’包含了中国的优越感,但‘东南亚’其实也一样;东南亚是从西方的角度看这个区域。从历史来看,这两个词汇是一样的。可见新加坡年轻人潜意识是排斥南洋的。”
南洋美术 忽略了华文资料
姚梦桐认为,“南洋”用来形容新加坡艺术已过时;从另个角度来说,“南洋”这个源自中国南来艺术家的话语权,已经被误解,这与新加坡对华文华语的不重视,忽略了对早期华文资料的研究和探索有关。
姚梦桐说,我国关于南洋美术的主流说法源自马来亚美术史学者皮亚达萨(Redza Piyadasa)和沙峇巴地(T.K. Sabapathy)。
“1980年,沙峇巴地赞誉1953年的峇厘画展。他说当人们提到新加坡现代画,钟泗滨、陈文希、刘抗与陈宗瑞的峇厘之旅,占有独特地位。在追寻东南亚艺术形态的探索上,几乎没有相似之处或续篇。”
姚梦桐说,沙峇巴地的重点是,南洋画家如何揣摩结合中国传统画法与巴黎画派的技法来描绘周边景物。“这稀释了南洋美专创办人林学大1955年定义‘南洋美术’的其中一项重要意涵,就是在结合东西方艺术、表现南洋景观与文化之外,还要反映当代社会思潮,发挥教育与社会作用。”
姚梦桐认为,二战中不幸被杀害的画家张汝器,早在1939年就赴印度尼西亚写生,画下洋溢热带风情的作品。“刘抗与陈宗瑞都提过张汝器到苏门答腊马大山采风,我推想他应是1939年到印尼。峇厘之旅早有先行者。
“上世纪20年代南洋风情的广告画,30年代华文副刊上描绘社会民生、反映时代思潮的漫画与木刻……描绘本土社会民生或地方风光的作品,是新加坡战前美术重要成分,要厘清南洋美术的发展脉络,就不能忽略这些属于南洋美术源头的作品,否则探讨‘南洋美术’就显得肤浅不完整。讨论南洋音乐,当然也要搞清楚定位。”
“主流”美术讨论中的南洋定义不完整
因为忽视战前华文史料,本地“主流”美术讨论对南洋的定义欠缺完整性。姚梦桐说:“这让我耿耿于怀。很多人不懂得看、不想看,或者不关心。甚至念美术硕士的学生,说我不看华文资料,只看英文资料。偏偏你如果不看华文资料,就会犯错误。”
在中国做研究的林保德也说,相比之下,马来西亚青年研究者对南洋美术的探索更热衷。“目前有不少马来西亚学生在中国大学做南洋风格的研究,南京艺术学院、陕西艺术学院都有,有趣的是,都来新加坡找资料。”
有本土色彩 艺术才有生命力
谈到马来西亚华人文化发展的情况,谢忝宋说,尽管马来西亚也有人觉得谈“南洋”过时,但是他认为绘画艺术产生新的文化、新的代表性语言是难能可贵的。
“到现在,马来西亚的绘画或文化也没出现新的、代表性的文化或艺术语言;除了南洋美术。所以南洋文化、美术是值得呼应的。”
谢忝宋认为,美术作品要有民族性、个性、时代性、区域性。如果丢掉南洋绘画,没有母体,哪里会有后来具备种种特色的艺术。“这就是一脉相传的道理。我曾经和美专前院长朱添寿说,美专要卖什么品牌?就是南洋绘画。如果只要西方,那不是自己的;只是借来的,不是母体,不是本土。
“我们要尊重各个母体,才会百花齐放。这里面不是对立,是和平共处。”
南洋风华乐有前途
在这一点上,罗伟伦与谢忝宋的看法相同。他说:“很多国家都走向国际化,但是从音乐的角度,能够有本土色彩,生命力才会强。
“创作人要有强烈的个人风格,才能够立足世界。如果你只是和西方某人很像,那你永远比不过人家,人家也不会觉得你有特点。”
从音乐看绘画,罗伟伦说,南洋画派是很好的基础,如果丰富到让其他人来靠拢,那就真的很厉害。“南洋画风为什么不可以影响中国人也来做?这是可能的。就像音乐,不只是为本区域服务,也希望扩大影响。问题是:发展是非常难的,弄不好停留在影子里。这是提升和继续创作的问题,不一定要脱离。”
罗伟伦说,以新加坡的南洋风华乐而言,很多创作在中港台都被演奏。“顾宝文(台湾爱乐民族管弦乐团总监)把南洋音乐带到台湾去,风头很劲,因为很有新鲜感。所以这个风格很有前途,如果下一代找到突破点,会成功。”
南洋美术申遗困难重重
马来西亚的谢忝宋和钟瑜都认为,如果能为南洋美术争取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席之地,是件好事。
但是谢忝宋坦言过程面对巨大困难。“我们是有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想法,但暂时停下来了。因为我发现没人着手去写,很少人在做美术史的研究。
“新马很缺乏美术史的资料书写和梳理,我们需要更多人来做本土文化历史的研究。”
新马华人文化工作者,或许需要更多更广泛更深入的文化交流和碰撞,取长补短,共同推广民间的文化艺术发展。
原文转自:(1) 联合早报 发布/2018年12月23日3:30 AM文/周雁冰 (2)草堂门官方网站